核心提示:杨继元安徽人,他进攻的时候趴在那里,(打中)他的子弹,一转身,它从它的腰部打进去,胸口出来,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大洞,当时我们卫生员就是给他止血,我整个手掌全摸到他的心脏,嘣嘣,完了,当时我就告诉他,我说你要坚持。
凤凰卫视11月5日《冷暖人生》,以下为文字实录:
解说:30年前,100多名同乡战友奔赴战场,最终五人牺牲。30年后,为了生死诺言老兵们再次集结,冷暖人生,高山下的花环之集结号。2013年9月18日早上8点多,在湖北武穴市远郊的烈士陵园门口,一群年近五旬的人早早等候在这里,他们拿出自备的80年代老式军装,在彼此的帮助下穿戴整齐。
对越自卫还击战老兵:稍息,立正,向左转,齐步走。
陈晓楠:从2007年开始,每到清明节、八一建军节、中秋节等日子,在湖北武穴市都必然会发生这样很特殊的一幕。一群穿着老式军装,扛着“军旗”的中年人,总会到烈士陵园的门口去集合,他们那稍息、立正,高声地喊着口令列队前进,像极了一支规范的军中队伍。不过,其实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身份是农民、医生、老板、下岗工人等等,唯一联系他们的是一个共同的标签,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老兵。墓园里安葬着他们战场上死去的五位战友,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祭奠。不过呢,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老兵而言,他们和这几位烈士在生前几乎素未谋面,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。在战友牺牲30年之后,当这场离我们最近切的长达十年的边境战争,逐渐被人淡忘的时候,老兵们反而感觉到和这些长眠于此的年轻烈士们,越来越熟悉、越来越亲近。
解说:在湖北武穴的烈士陵园里,老兵们牺牲的五位战友,陈少华、周中良,汤立强、吴和弟和毛国荣就安葬与此。程志旗和烈士陈少华生前在同一连队,二人曾有过生死约定。
程志旗:陈少华在战前的时候,就跟我晚上在一个洞里面,他说他的老娘,他还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哥哥,我要回不来了,我的家人,你要多看一看。我经常看,我们生前有约定,你不去不行,我不去心里不舒服。
解说:程志旗当年在战场上是一名卫生员,曾抢救了120多名伤员,他亲眼目睹了陈少华的牺牲。几十年来,他始终无法忘记他惨烈的一幕。
程志旗:一个火箭筒就打到他裆部,他就往右边一翻,这个腿就在空中,就被那个炮弹,被那个炮弹削掉了,这个手一拐下来,他的手就被炸掉了。
解说:30多年,这噩梦般的一幕烙铁一样烙在程志旗的脑海里。如今49岁的程志旗是地方妇幼医院的院长,每天都有新生命在他的医院里诞生,但30年前他更多见证的则是死亡。1983年19岁的程志旗与100多名武穴籍战友参军进入驻扎在杭州的陆一军,同连战友陈少华和他来自同镇,二人关系也更为密切。入伍当年,程志旗被部队选中成为了一名卫生员,接受战地救护训练,但没有想到入伍第二年,这些技术就被派上了用场。1984年7月程志旗所在部队奉命前往中越边境,临行前,他和战友们都写了遗书。
程志旗:看到这个血书的时候,就是告诉家属,家人就是父母,这就是我们不在了,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儿子是真的为国家勇敢牺牲了。
解说:1984年12月初,陆一军正式接防老山,担负着总共120多个阵地的防御任务,在接防最初,最前沿的116高地每天都遭到越军炮弹的袭击,程志旗所在一团三营九连的任务,就是对116阵地前沿的无名123号高地进行拔点作战。半个月后,九连作为主攻连奉命发起1·15战斗,誓死拿下三个阵地。出征前一晚,程志旗所在连队指挥所里气氛紧张,九名火线入党的战士正在庄严宣誓,程志旗就是其中一员,这意味着他们将驻守最危险的位置。
程志旗:你要党员要求,永不能叛党,这是大话,你就要保证我们这次进攻,你在你位置发挥好。因为我们连队很多战士最担心的不是死,担心的是伤,很多战士就是私下里跟我讲,小程,程志旗,不要因为我负伤了跑不动或者是进攻不动,丢下落下来了,被越南逮过去了,他最担心就是这个事情,你要么就说,你救不了我,就把我枪毙也可以,你别落下我了。
解说:宣誓刚结束,程志旗走出洞口,看到了急匆匆赶上的陈少华,他也想递交一份火线如党申请书,但当时刚刚从炊事班补充进入机枪班的陈少华,因为作战经验较少,并没有得到组织批准。
程志旗:他就说回家,我是一个火线入党《党员》,跟其他党员不同,急急忙的,用这份心向父母、向的同志、向的同学交代,我在战场上是勇敢的,不是怕死的。我要回不来了,我的家人你要多看一看。我说你不要讲这么多好不好?这个时候我们要集中精力把自己保存好。
解说:1985年1月15日上午十点零五分,中国军队突然万炮齐发,越军阵地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,十五分钟后,炮火骤停,九连战士立刻潮水一般涌上了越军阵地。
程志旗:上海一个排长叫做周建雄,他当时就冲我们洞里狭路相逢勇者胜,不怕死的跟我来。因为战争前期,它战场上是很静的,你听不到一点声音的,这时候喊出这句话,一种非常高的电压触动我们的内心,冲,哪个地方有需要你攻下来,你就往哪个地方冲。
解说:顷刻之间越军的炮火覆盖而来,程志旗带着4名救护队员和战友们冒死向三座无名高地冲去。短短二十分钟,一号和二号高地就被拿下,但双方伤亡都不小,步话机里不断从各个阵地上传来求救喊话,战争的残酷超出了他的想像。
程志旗:当时我们就是我们那个连队不就是牺牲一个战士,他的腿就炸掉了,他根本不知道他腿炸掉了,他就去看一看,怎么自己走路不行。
记者:他当时还在往前冲。
程志旗:还跑呢,跑到那个底下,他那个鞋子都没有了,我在他后面就是看到这一段有他的血,哎,我就喊他,我说你的腿炸掉了。他一蹲下来一看,这时候他就惊讶了,腿没了,嚎啊,他就嚎了几句,我腿没了,我腿没有了,他就哭了,他就趴在那里就哭起来了。
解说:老山1·15战斗打响后,陆一军一团九连作为主攻连,负责攻打116阵地前的无名一二三号高地。卫生员程志旗冒着炮火,不停地在各地阵地上穿梭救助伤员,而每一个倒下的都是他平日熟悉的战友。
程志旗:杨继元安徽人,他进攻的时候趴在那里,(打中)他的子弹,一转身,它从它的腰部打进去,胸口出来,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大洞,当时我们卫生员就是给他止血,我整个手掌全摸到他的心脏,嘣嘣,完了,当时我就告诉他,我说你要坚持。战争的时候是残酷的,没有什么好的条件也没有手术,没有办法止血,也没有条件输血。他就知道自己不行,这个战士他死的时候,他说他有一个妹妹,把他接到部队来了当兵。
解说:话还没有说完,杨继元就已经牺牲了。在炮火纷纷的阵地上,战士们的临终遗言几乎都是交代给程志旗,而更多的人未能留只言片语。程志旗小心记录着牺牲战友的诸多细节,至今他都记得一名安徽籍战友张书勤的牺牲时间。
程志旗:他这个手表,他就说这是我的遗物。我跟他说你没牺牲,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呢,他说我说绝对不行。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不行呢?他说打到里边了,这里面弹片太多了,确实不行了,他死在我怀里,炮弹当时就把这个手表里面的指针大弯了。他说话的时候表就不走了,打开表一看五点零两分。包扎伤员太多了,我们整个身上都是、都是血,我穿的军衣嘛,那个黄衣服总是黄褐色的一种,这个干了以后,就跟我身上的毛发粘在一起,拉下来就像胶布一样。
解说:刚刚目睹了张书勤的牺牲,步话机里就又传来了一个令程志旗担心的消息,陈少华受了重伤,他匆忙赶往陈少华负伤的阵地。
程志旗:他很勇敢,冲上去以后,他身上是四个弹夹,背着枪(战友)负伤了以后,枪丢下来了他背在身上,火箭筒丢下来,他也背在身上,他个子大,力气大的很。
解说:由于目标太大,在肃清阵地猫耳洞中的残敌时,陈少华被越军火箭弹击中,身体炸成了两截。
程志旗:他什么话都说不不了,但是他心脏还在跳。我就跟陈少华讲,我们就在战前我们有约定的事情,我们要都回家种田、结婚生孩子。我知道他不行了,我说这个地方没这么好的条件救不活你,就算我是你最好的战友,我也没这个能力救你,说他听不见,牙就在咬,我听着很难受。你怎么今天话都不讲,你怎么走,我始终掐住他的人中,想让他说句话,没有讲,真的,他没有讲,很难受。一米八的个子,炸下来以后就小孩一样,这么这么短,冬瓜一样。
解说:但源源不断的伤员让程志旗顾不上长久的悲伤。在三号无名高地上,原本计划两天结束的战斗,由于战况胶着,山另一面的越军始终没有被击退。相反因越军炮火封锁了道路,伤员下不去,增援部队上不来,水和食物中断,九连的战士们苦苦坚持。
程志旗:那时候我们饿了四天,我们连里不是有两个步话兵吗,步话兵要喝水呀,没有水了。没有水,他们嘴唇都是血,都裂开了,我们洞里面有一块这么大的石头潮湿的,把他的嘴唇贴在上面,就是不容易出血,不容易破裂,伤员出血了以后也要喝水,这一块(石头)让这伤员贴。还有尿,这个尿不能随便拉了,灌到瓶里面,我用纱布一过滤给伤员喝。
解说:一天一个因穿越火线送水,而受伤的工兵被抬进了包扎所。九连战士们这才知道,为了给前线送水,后方将水袋放在轮胎里,让战士们套着轮胎穿越或力封锁前往116号阵地。
程志旗:送来那个水带子里面,子弹把它打穿了,我问他,你前面多少人在送啊?六组,每一组六个人,六六三十六个人没送上来。据说他后面又是几组,后面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,要保证前面的食品、水、干粮。那这时我们连长看着后面呐,那个眼泪,看着我们战士打的在那个山里翻啊,滚啊、倒啊,连长就怎么讲,团长我们什么食物都有了,你不要叫兄弟再送了,我们用不了,不要再送了,其实没有。
陈晓楠:坚持了4天,最终九连的战士们等来了增援,彻底的拿下了三号无名高地,重创越军三个军团,一共歼灭越军1356名,而中方军队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,四天的战斗时间里,程志旗和4名救护队的成员,一共救治了120多名伤员,全连牺牲19个人,连队伤亡率到达了80%。据战后统计,仅1月15号这一天,越军向116高地共发射了八千发炮弹,约三百平方米的山头上,平均每平方米落弹26。7发,整个山头的标高下降了5米,而九连战士冒着越军炮火和轮番的进攻,始终死守阵地,因而116号高地又被称为是“钢铁阵地”。不过在战士们心里,铸成这“钢铁阵地”的其实就是战友们的血与肉。
解说:1985年5月历经10个月,陆一军的战士们带着胜利的荣誉从老山撤下。临行前,他们没有按以往部队那样,将烈士安葬于中越边境的麻栗坡烈士陵园,而是决定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杭州,满载烈士骨灰和幸存战士的卡车与老山渐行渐远。
程志旗:我们连长,回来的时候很脆弱,他对着,他对着老山喊我的战友,对不起你父母,我没有把你带回家,有朝一日我还来看你。一直一路洒着汽酒,坐在车上一路往我们家里,往我们云南,往我们内地洒。我们连队上去的时候是五车一百号人,回来是一车牺牲21个,负伤的都在医院提前下去了,我们下来的时候,连长那真的哭得不是人,他这么刚强的男子汉非常难得看他流泪,对着老山敬礼喊战友的名字。
解说:1985天因战场上的出色表现,程志旗被授予二等功,作为“80年代最可爱的人,程志旗随部队在全国各地做英模报告,报告会场场爆满,报告团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情的欢迎接待。
程志旗:那个时候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,在杭州部队中,有好多人坐在我那个当兵睡的铺上。那时候那些姑娘都是大学生,她们是非常热情的,很多大学生都嫁给我们当兵的,真的太多了,我身上到处写的是姑娘的名字、地址,没办法。
记者:当时你都有点飘飘然了。
程志旗:那时候是最可爱的人,回到地方有失落感,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那场战争。
解说:1986年,武穴籍的100多名战士退伍,但这其中的五名年轻人,却再也无法活着回来,他们被永远安葬在了武穴烈士陵园与青松长眠。战后程志旗被分配到了当地妇幼保健所工作,成了一名医护人员,其他的战友或者自行择业或者返回了农村原籍。战场上的荣耀转瞬即逝,程志旗和战友们像普通人一样,各自为生计奔忙着投入了另一个战场,生活。
陈少华的战友:老娘,好啊。
解说:2013年9月19日中秋节,武穴市花桥镇烈士陈少华家比平时里热闹了许多,十几位战友凑在一起,洗菜、烧火、做饭。从2007年之后,每到逢年过节,陈少华的战友们总会凑在一起陪他们共同的老母亲吃顿饭。陈母如今已86岁,陈少华牺牲没多久,她另一个儿子也因病去世了,几十年老人一直一个人生活,一次战友何祥德,接到了老人所在村委会打来的紧急电话。
何祥德:因为她老人一个人住在家里面,躺在床上好几天没吃喝了,不能动了,她已经不能起床了,她已经半昏迷状态了。村子里的人看到以后,村里干部及时派人到房屋顶子上把那瓦顶掀开,她把门反锁着,进去之后把门打开,就把她及时的送到医院去了。等她缓过神来就问她,你怎么昏昏沉沉?哎呀,我自己也不知道,这几天感到身体不舒服,躺在那昏昏沉沉的起不来了。
陈晓楠:最近几年,陈少华母亲突然觉得来家里的战友好像比过去多了很多,大家都喊她“老娘”,但是老人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?2007年程志旗参加了一场上百名战友的聚会,那次已近中年的老兵们再度相见不禁唏嘘感慨,一些人下岗失业了,一些人带着一身伤残在生存线上挣扎。有一个战友还提到说,在探望烈士陈少华的母亲时候,发现老人一度病重根本下不了床,可是也不愿意通知战友,所以只有独自忍受。这时候战友们才猛然发现,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奔忙当中,烈士的父母们也都已经老了。为了这些年迈的烈士父母,为了困境中的战友,也为了自己那一段已经远去、不被提及的战火青春,大家提议说要成立一个战友会,专门用于帮助困难的烈属和战友们,并且去定期地探望烈士家属。时隔二十年了,是这段战火岁月让这群普通的老兵们再一次吹响了集结号。
解说:战友会成立以前,老兵们主要以节庆探望烈属为主,而烈属们大多也不愿意打扰老兵,面临困难时并不向他们倾诉和求助。时隔三十年,直到战友会成立,老兵们深入到每个家庭中才发现问题重重。烈士周中良的父亲一直独居,每到村里有老人去世,他都会默默流泪。
烈士周中良父亲:我老了一个人了,就给我自己担心,别人有儿有孙送他上山(送终),我死了没人送我啊。
解说:烈士吴和弟父母早亡,家中只有一个哥哥,去年这唯一的哥哥也得癌症去世了,遣下了几万元外债,留下妻子和三个儿子。雪上加霜的是大女儿在广东打工不到一年,突然精神失常,如今被关在家里,现在全家只能靠20岁的二女儿在外打工和母亲种地艰难维持生计。陈少华的母亲身体大不如从前,最近几年常生大病,今年7月再次住院,战友们轮流照顾了她半个月。中秋节这天,他们前来看望出院后的“老娘”,陪她过个团圆节。
陈少华战友:好,这次来吧。
陈少华战友:老娘,来来来,坐坐坐。
陈少华战友:老娘坐。
陈少华战友:今天中秋节了,祝老娘身体健康。
陈少华战友:好,干了。
解说:午饭过后,一大早赶来张罗的几位战友已经疲惫的睡去。另一些战友则在陪老娘聊天,下午四点战友们起身告别,前往下一户烈士家。 (西部企业信誉网)